那一段，在圍牆內的日子。

今年五月初去金門探視H君之後，就沒通過信了。

算一算至今也過了兩個月多了，有那麼點不安，可能掉到台灣海峽、送錯地點或是根本沒寫.....。

前天終於收到信了，信開頭寫道：「真抱歉，你來金門看我之後，就從未提筆寫信給你，之後家裡發生了很多事情，我又無法幫得上忙，心情很紛亂......。」

這封信讀起來乾澀澀的，好像把殘餘的墨水寫完後就此打住！

H君的家庭狀況我大概略知一二，家境窮困、媽媽打零工、爸爸早逝、姊姊遇人不淑又遇牢獄之災，所有的社會底層標籤，H君的家庭完全被貼好貼滿。

春天剛過，披著薄霧的早晨還是有點微涼。我喜歡這樣的金門。

日常，有一群少年惹事，即將入獄被保護管束，其中一位少年最讓我感到好奇，一臉憨樣憨樣，戴著粗匡眼鏡，露著閃亮的大門牙，絲毫看不出任何緊張。

保護管束的原因是「妨礙性自主」，看內容又是一群男孩在惡作劇。

中央台主任一付職業倦怠的保全臉：「都是常客。」

接著又說：「H少年一家從大到小都被關過，那位H少年的爸爸也在這裡。」

霎時，我被弄糊塗了～H君算是我在監內最熟識的同學，但從未聽聞過他有兒子的事情，雖然都姓H，是不是H君故意不提？

隔天，我經過舍房，故意繞過H少年的房間，他正好把頭塞到風洞望著我：「哥哥。」

「幹嘛？」其實是有意圖要找他聊聊，又故作沒事。

「沒事，跟你打招呼而已。」露出大門牙喀喀笑著。

「聽說你爸爸也在這裡喔？」彎下腰問。

「對啊，爸爸在廚房工作。」叫出爸爸兩個字是多麽篤定的！

我更堅信H少年就是H君的兒子。

繼續繞到炊場，H君開心過來跟我打招呼並閒聊一下。

我問他：「那個H少年是你兒子喔，怎麼沒聽你說過？」

他推了一下眼鏡，抿一下嘴，好像在思考要怎麼跟我解釋。

H君的姊姊在外認識一位男友，很快地就懷孕了。

生命的起點沒有即將當媽媽的喜悅、更沒有父親的期待。悲慘的，H少年剛出生，因媽媽涉案遭拘留，自然而然H少年落給阿嬤照顧了。

H阿嬤畢竟心有餘力不足，全家的經濟只剩阿嬤打零工在撐，更遑論教育孫子這件事情了。

年輕的媽媽剛出獄，自己都還像是個小孩子，面對眼前小孩更是手足無措。不久，媽媽又認識一位男友（仍穩定交往中）

但又不想把小孩掛在身上，之後把H少年所有監護權寫在H君名下，時間久了，少年不叫舅舅了，直接喊他爸爸。

H少年成長路上，沒有大人給予適當教導，間接的複製母親的路。

單親、隨母姓、隔代教養、誤入歧途，最後被社會邊緣，進了少年觀護所。

這也正是社會底層的悲哀，一代代複製貧困與無知.....。

H君擔心他再這樣皮下去，怕會被送到台灣的少輔院，人多問題就多、霸凌的問題就越嚴重；相對來說，金門單純許多。

話鋒一轉，我反問H君：「你這麼擔心你姪兒，那你為什麼當初要壞壞？！」

在監獄待了一年之後，會發現一個問題的背後有更多問題，並不是一個人的原因，是整個社會結構都出了問題，許多無奈都是迫於「無法選擇」。

我想這句話可能會引來許多批評，但設身處地仔細想想，當人在一無所有的處境之下會是什麼樣的心境，迫於生存，可能做出脫離社會軌道的行為，而社會的眼光就繼續貼上「壞人」的標籤。

誰在少年時沒有犯過錯？大部份的人在親人的陪伴之下，獲得原諒；但有些無依無靠的孩子，犯了錯自己扛，因此進了少輔院或是監獄。

之後，我又問H少年為什麼要叫H君爸爸

H少年依然露著大門牙喀喀笑著：「因為他就是我爸爸啊～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