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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啊~~你看,才五十幾歲嘴齒都掉光光。」

阿馨,負責炊場勤務,年紀才五十幾,但體態卻像似七十幾的阿伯,雙腳也因為金門的高濕度氣候常常惹得他腳痛

走起路來外八又有點駝背,臉頰凹陷,眼球快要掉出來

炊場的同學都是肌肉棒子,夾在當中的阿馨顯得瘦弱。

 

金門監獄每到週一、三、五都會固定進糧、進菜;時間一到,科員通知炊場主管可以帶肉棒們去扛貨跟驗菜。

當炊場主管帶大家驗菜時,只剩單薄的阿馨會留在炊場做饅頭,勤務調配必須再調派一位人力戒護炊場

戒護的角色都常都是我。

原因其實很單純:第一,我很喜歡“混”到炊場;第二,長官也知道我喜歡“混”到炊場,因此常常順著我的意就讓我去(混)了。

這個時候,只剩我跟阿馨獨處;阿馨反覆揉著麵團,然後將麵糰拉成條狀再等份切成一塊一塊,完成了雛形就放到蒸籠,等待發酵。

一旁的壓麵機躁動著、滾動著,「嗑啦嗑啦嗑啦~」

阿馨還叮嚀我,「離壓麵機遠一點,這一台已經壓爛過三個人的手了!」

「唉額,甲逆恐怖,你咁係第四個?」

「幹拎娘勒,呸呸呸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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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:金門監獄炊場/阿馨在做饅頭)

整個炊場充滿了壓麵機的聲音,嗑啦嗑啦嗑啦響,彷彿有種魔力圍繞

壓麵機的噪音轉移注意力,氛圍作祟之下,無形之中讓我跟阿馨產生了一種安全感與信任感

開關的啟動,也啟動了阿馨的話匣子

開始,阿馨安心的緩緩道出荒唐的故事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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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圖:金門監獄/炊場)

阿馨十三歲,剛讀初中時,沈重的學雜費加重了雙親的開銷,基於分擔家計,決定開始半工半讀

白天讀書,晚上就去餐廳端盤子,幾乎每天得忙碌到凌晨一兩點,躺在床上也三點了。

遲到已成了阿馨的日常、老師的責備也成了阿馨的專利;漸漸被同學排斥疏遠,對自己求學也失去信心。

在家得不到歸屬感、對學校感到排斥,茫茫然的他,逃學成了他的慣性。

而逃學只是老套的報復。

父母依然將阿馨抓來學校。

周遭充斥著不友善,被同學瞧不起、被捉弄也不被老師關愛,最後連自己都邊緣自己,自卑的黑洞越擴越大,阿馨控訴著老天為何要如此捉弄他。

滿腔的怨恨,壓縮在一間小教室,無從宣洩。

阿馨跟我說「那時陣,好幾度想要死。」

 

阿馨爆炸了,他展開了報復,如他所願,從此不用再去學校了!

 

那一天,阿馨買了一條鞭砲藏在書包裡。上課時出奇冷靜,沒有在課堂睡覺、沒有翹課

安靜在桌上攤開書本,腰挺直,專心聆聽老師上課。

至少「看」起來是這麼一回事.......

下課鐘響起,阿馨背起書包往外走,並尾隨那位長期對他冷言冷語的女同學,等時機到來,如猛禽飛撲

一手架住女同學,拖往司令台,動用私刑,將藏在書包的鞭炮往女同學身上五花大綁...

 

點燃。

 

煙硝瀰漫...體膚撕裂...掙扎翻滾...尖叫....尖叫...

 

幸好女同學沒有生命危險,但已造成身體灼傷,心理的陰影將會跟她一輩子。

「那個時陣,我的心內很痛快!整個人都快飛起來,跟吃毒一樣。不過,現在想起來,太殘忍啊!」他繼續揉著饅頭。

當下聽到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,除了荒謬之外,這一場報復行動是把一個人逼到極限所釀成的悲劇。

 

於是阿馨被送往管訓隊了,專門在處理流氓的單位管訓隊是以前戒嚴時期的產物,隸屬警備總部,現已解嚴,警備總部已經裁撤

「從那個時陣,我也無讀冊囉,厝也無返去過....。」他停下手中的作業,滿手麵粉去拿菸

點燃的菸,狠狠吸了一大口,臉頰沾了一點麵粉,不在意,他叼著菸,繼續揉著...

「你說你住哪裡?」阿馨問。

「蘆洲,台北蘆洲。」

「係喔,我老父老母住在湧蓮寺附近,有閒幫我去看一下伊。」知道他只是說說,並沒有要我去探望,但阿馨的口氣其實還是在意著父母親。

 

「我從管訓隊出來之後,我去找一位朋友投靠,朋友伊在南雅夜市賣盜版CD,我就跟他做伙賣。那個時陣盜版真好賺。」

阿馨已經將饅頭一層一層推好,將蒸籠蓋上棉被,慢慢等饅頭膨起來,就可以蒸了

「誒,安石,我跟你真投緣捏。」全監只有他會叫我安石。

「我看過這麼多役男,只有你跟同學最親近,其實阮也是人.....不過說來也悲哀啦,沒有本事翻身,在社會低層只會越走會深,上層的人就會越看不起我們。安石,你要好好把握你的人生,你的面相絕對光明耶。」

這一段話,我一直記得很牢很牢,在監獄我往往跟同學以朋友相待。(該遵守的紀律也會守住)

對於他們之前犯了什麼錯,不會太在意,而我在意的就是我現今認識的他,就如阿馨說的:「我跟你真投緣捏。」這一份情感的建立是多麽珍貴,這代表著承擔著別人給你的信任。

 

過去就讓它過去吧,誰沒過去...

 

阿馨說他在南雅夜市那一陣子賺了很多,又身在繁華的都市,誘惑更是不少,他開始染上毒品,把賺的錢都去買毒了。

我好奇問阿馨「你光吃毒就判那麼久?從沒賣過?」

「沒有,毋信齁。」

他從沒賣過,他的刑期完全是吃出來的,吃的刑期跟賣的刑期都快差不多了,可見吃的量非同小可。

「難怪你牙齒都掉了了。」

五十幾歲的阿馨,人生幾乎有一半都在監獄裡度過,吸了被關,出來又吸,如此反反覆覆,出入監獄就如走廚房一樣自然。

沒有七仔、沒老婆更沒有小孩,家裡的人也不想跟他見面了,阿馨也說他也無臉見長輩了,一生就這樣了。

這一趟人生,他學會了絕望,看慣了自己墮落的模樣,再用遺忘來獲得短暫的重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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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今日跟你說了那麼多悲傷的故事,今天做的饅頭一定很難吃...」

壓麵機停止轉動,整個炊場恢復了寧靜

我與阿馨好像瞬間從他荒腔走板的人生跳回到現實,這奇幻的感覺,他不說、我不提,我們知道壓麵機啟動的時刻就是說故事的時刻...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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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王阿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