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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天,天空灰了一個早上,身體濕濕黏黏,才三月多,金門的天氣真叫人難受。

每隔一陣就在猶豫到底要不要穿外套,氣溫忽冷忽熱,捉摸不定。

下午三點多終於下起大雨了,鳴雷、落雨,這一刻是歡喜的,即將到來的四點整是同學們的運動時間;但因為這場雨,讓既有的行程「泡湯」了!

役男也不用去戒護運動了,爽。

就在自行宣布提早下班之時,大門通知中央台即將有一位新收到來......好吧,又得忙了。

 

兩位警察帶著一位少年緩緩從警備車步入中央台,他身形纖弱、皮膚白皙,一頭齊劉海,長得很日系,就像是電影《哈利波特》第一集的哈利波特。

我還以為是哪位同事的小孩!

沒想到剛剛通知的「新收」就是這位小孩,好幾度不敢相信,他就是即將入監的L少年。

L少年,從大門一路滴淚到中央台,眼睛哭到佈滿血絲,眼窩明顯腫脹,絲絲啜泣,不停擅抖。

這場沈積已久的雨,就像這位L少年的眼淚,沒有停過,且越來越大......

(圖:金門/嚨口海岸)

L少年坐在椅子上,嘴巴閉得很緊,一字都不肯說,問任何問題只肯點頭跟搖頭,中央台主任只能將問題改成是非題來詢問

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像被害者的收容少年。

「請問你叫什麼名字?」中央台主任像一位慈父,曖曖內含光

L少年繼續滴著淚,越問眼淚越洶湧。

其實我們都知道L少年來的原因,年齡十二歲,罪名「妨礙性自主」,指揮書上寫L少年對小他一年級的少年做出不雅動作、又霸凌他

社工老師撞見此事,上呈性平會及地方法院。法官評判L少年平時素行不良,判決收押金門少年觀護所,依表現責付

「你身上有受傷嗎?」中央台主任得把例行問題問完,L少年搖頭,眼淚又掉了幾滴。

「你的爸爸、媽媽知道嗎?」中央台主任蹲下身,輕輕問。我心想:「來自大同之家(育幼院),通常都是家人無力照顧或是.....更糟糕。」

L少年終於說話了「爸爸死掉了,媽媽在台灣。」

(圖:金門監獄/調查分類)

「我想回家,我想回家,可以讓我回家嗎?」這句話是L少年被帶進舍房回頭對我說的話...

這場雨沒有要停止的意思,落雨聲掩蓋了L少年的求饒。

「免煩惱啦!這種人看多了,兩三天就會看到本性了,就開始皮了啦。」中央台主任擺出老鳥姿態,十拿九穩的預言

這倒是我頭一次看到讓我心生憐憫的少年。憐憫在監所是不被鼓勵、不被允許的。但他是懵懂少年,氾濫的同情心淹沒了我,我實在隱藏不了...。

那天下班心情如同當日天氣,我一直掛心著那位少年,L少年看起來不是那麼典型的歹囡仔,反而像是在寒冬中賣火柴的小女孩

楚楚可憐的樣子就不會做壞事嗎?我反問我的同情心。

晚上七點多,中央台主任憂心忡忡跑來找我「安民,你去跟那位弟弟說說話,一直哭,飯也不想吃。」

突然被奉命去關心他,好像可以理所當然表露同情心了

我們之間隔了一道厚厚的牆,我蹲在送餐口與L少年對話,勸他吃飯、安慰他不要哭

他只回我:「叔叔,我想要回家,我想要回家。」

「你表現好一點就可以回家了」我只能含糊的回答。

L少年一直哭求要回家,他會乖、他會聽話。

 

黑幕籠罩,氣溫驟降,金門的東北季風肆虐,毫不留情,無處可躲

舍房主管馬上給他一件被告螢光綠外套(受刑人是灰色外套;被告、收容少年是螢光綠外套)

L少年瘦弱,穿起來像套垃圾袋一樣,更像是窩在路邊的小狗;早餐依舊沒吃,淚水已經乾涸,只剩腫脹的雙眼。

 

隔天一早,中央台主任丟了一副鑰匙給我「安民,你去少觀帶L少年來律見室,跟他聊聊天。」主任還私下自費買了一個雞腿便當給他

他安靜坐在律見室,一樣不發任何一語,不說還以為是蒼白的屍體

我坐在旁邊試著引導他說話「你在大同之家多久了?」

他認真算了一下,又搖搖頭...「叔叔,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?」他終於肯正眼看我了。

「叫我哥哥就好。」再叫叔叔我就拿警棍K你

「保護官這幾天可能會來看你,你要跟他說你有好好反省,然後還要寫悔過書給法官,跟他說你真的有好好反省。」

「哥哥,有紙嗎?」

監獄什麼沒有,信紙最多。他左撇子,坐在左側的我,讓出一點空間給他

寫了“法官:”兩個字,停筆,第二次正眼看我「哥哥,你會唱迷途羔羊嗎?」

https://www.youtube.com/watch?v=fma8xxecY38

(網址:兄弟本色 G.U.T.S【迷途羔羊 Lost in Connection】Official Music Video)

 

「嗯....我只會唱副歌。」

「那哥哥,陪我一起唱好嗎?」

『逝去的過往 就別再回頭望 逝去的過往』

接下來的RAP一句不漏的唱,每字每句都在節奏上。L少年熟透了這首歌,他僅十二歲。

『夜裡的片段記憶如風 想伸手抓住卻一把空 能不能再多一點時間 拼湊』

他又哭了,再次接近他,拍拍他的背,卻是反效果。

「我好想爸爸。」又接著說「大同之家的老師覺得我很壞,所以都不讓我去看爸爸,我只有偷錢才可以去看爸爸!」

我滿腦子疑惑「什麼意思?」

「大同之家的老師要我去爸爸的靈位罰跪,我就可以看到爸爸了。」

L少年把半張信紙哭濕了,信紙上只留了“法官:”兩個字及冒號。

雞腿便當只吃了雞腿.....。

 

過了三天,他期待已久的保護官來看他;保護官沒有帶來好消息,反而跟他說必須收容一個月。

不過L少年沒有繼續「絕食」,心情嚴然平復下來了,開始會皮了,就如中央台主任說的一樣,「沒幾天就皮了啦。」

這些涉世未深的屁孩怎麼可能逃得過獄警的眼睛。

 

一個月後,L少年即將開庭,舍房受刑人及主管十分篤定一定會責付,以他們資深的刑期、以及職員的工作經驗,金門監獄還沒有收容少年待過兩個月,如果案情嚴重只會被調去桃園少輔院、誠正中學或是明陽中學

 

這幾天,陽光明媚,金門的浩夏也是讓人無處可躲

即將脫離霧季的金門,被季風吹禿的樹木,又冒起枝枒。

 

L少年回監了,沒有責付,法官再判一個月,跌破大家眼鏡,也破了金門監獄歷史紀錄。

我不知道在法庭發生了什麼事,但隱約聽到消息是...大同之家的老師不想讓他回去。

「哥哥,下個月我就可以出去了。」L少年出乎意料的平靜,上個月吵著要回家,這回好像鐵了心把監獄當家,是嗎?

「哥哥,我姑姑說,出去後要把我帶到台北,讓我重新開始,不然大同之家也不想收我。」我能感受到L少年在監獄反而得到了歸屬感,有會教他功課的替代役哥哥、陪他讀書的主管...

家庭失能,從小就習慣以惡作劇來吸引別人注意。監獄出入一回後,他在大同之家沒有感受到的關愛,反而在監獄得到了。

這是好的現象嗎?不禁問自己...如果少年都覺得犯錯進監獄,監獄有吃有喝有住,還有大哥哥們,根本像朋友一樣,是不是就不懂恐懼了?到現在依然無法拿捏。

「安民哥哥,我們打勾勾好嗎?我出去後要來找我玩。」

 

勾勾打了,諾言還沒實現過。不過L少年反而用臉書找到我了,他常常用Line跟我視訊

老是愛問我在幹什麼,或是分享他在學校又交到幾位朋友、一天兩百塊零用錢拿去花了什麼.....

有時不耐煩掛了電話,又再打來盧小小

「安民哥哥~」

天啊,不要這麼肉麻。

(圖:Line視訊/L少年分享他國語課本寫的筆記)

或許再過幾年,L少年不會再那麼依賴我,但他的心中可能會永遠記得有一位哥哥與他唱過迷途羔羊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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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王阿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